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
那是一个至今有待于我们反复去辨识的时代 是众人的苦难与爱欲并生之地 是无数少年只得在其上“跳远”或“跳舞” 同时感到亢奋、失落、恐惧、悲伤、痛苦、烦闷、无聊的罗陀斯岛 无论书写《朝霞》的吴亮本人对这一“罗陀斯”抱有何种看法,他只要真诚,就会带出意想不到的文本后果。 罗陀斯的天光与少年文吕永林 评论家吴亮给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取了个十分动人的名字——《朝霞》,与尼采那部著名格言集的中文译名相同。与此同时,吴亮还将尼采版《朝霞》中的那句题词“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作为通向他自己的《朝霞》的一道秘符,而该句的出处,则可追溯至古印度颂歌经典《梨俱吠陀本集》。如此,单单一个题名宕拓开来,作者所欲传递之深,之远,可见一斑。除却题名,不知吴亮是否在文本形式上也有意与尼采达成某种共契,纵观《朝霞》全篇,与其说吴亮是在写小说,不如说他是在画小说:一小幅一小幅,一小帧一小帧,一小篇一小篇地画出。在很大程度上,《朝霞》是一部吴亮“画”出来的“思絮体小说”,于是我们“看”见,里面的每个人物都头顶天光,心怀诸象,都隔了岁月在历史现场独白与对话,以及各种凝滞与逸出。而整部《朝霞》,便是将这许多人的秘言隐歌汇聚成川之作。 1 天光泄露 朝霞,乃无数天光之一种;天光,乃召唤人心且泄露人心之景;与天光相契相和,是人心最深沉最辽阔的冲动之一。因而,所谓“朝霞”者,既是天地自然神奇的造化,亦是人心深处燃烧的火焰。有些人,凭借其所处年代或地理的馈赠,将终生敏感于天光四泄的自然景象——无边的朝霞,漫天的繁星……。譬如卢卡奇就曾这样描绘过他所追慕的“史诗时代”:“在那幸福的年代里,星空就是人们能走的和将要走的路的地图,在星光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辨。那时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新奇,又让人觉得熟悉;既险象环生,却又为他们所掌握。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是他们自己的家园,因为心灵深处燃烧的火焰和头顶璀璨之星辰拥有共同的本性。”当然,无论是吴亮笔下所书年代,还是作者本人当前所处年代,都与古希腊“史诗时代”和卢卡奇当时所处时代各不相同,但是天光——那些不止于朝霞或星空的天光,那些散落四处的天光,一样在无形间作了串通深远的精神秘使。比照之前的《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吴亮这一次,是用更加复杂的曲调,去哼出时间深处的隐歌,里面天光、人心交相泄露之处,委实不在少数。其中之一,便关乎红色年代里灰色个体的精神幽闭与洞开,以及扭曲伸张的灵肉秘史。“差不多整个夜里,宋老师打开窗户,明月当空,夜上海,冷冷清清,难得,给自己倒一小杯桂花酒,茫茫烟水着浮身,哎呀呀,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劫后灰,她还是心仪苏曼殊,李清照,语文课早就不讲这些封资修了……这个年轻人厉害,不晓得哪能会看过这么多书?”(《朝霞·16》)“明月当空,夜上海,冷冷清清”,这是《朝霞》里较早出现的一个天光辉映人间的意象,但是与卢卡奇所描绘的那种完满的、总体性的生命图景(“在那幸福的年代里,星空就是人们能走的和将要走的路的地图”)不同,一九七四年的上海语文老师宋筝却处在某种与时代总体性的断裂之中,作为一个异质性个体,她近乎置身于历史的背阴面,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非其个人所适之家园。因此,皓月当空光耀人间,具体触发的却是“幽僻处可有人行”的孤独、惆怅,以及由此而生的对于“地下”阅读和私人爱欲的内向性寄寓——贪恋某个人,喜欢某些书。这种寄寓无疑也会带来生命的自由欢畅与飞升之感,可终究无法同更加广阔的世界、天地或舞台相联通,相契应,而只能生产出受限制的、孤岛式的自由欢畅,不时露出幽闭、压抑、残缺的底色。然而,幽闭、孤独的中年女教师宋筝未必就没有一个别样的精神前史。尽管如程德培所言,《朝霞》中的诸多人物“都是革命之后的残余之物”,“被称之为寄生虫、社会闲杂人员、多余的人、卑微者、罪犯与贱民、资产阶级的遗老遗少,他们像废品一样被遗弃,或者像‘丧家之犬’无处藏身”;尽管其中的少年或青年,如阿诺及其伙伴,时常“请病假消极怠工,抽烟并且过早地谈情说爱,不务正业且‘游手好闲’。他们的行为特征就是闲逛、游荡、不合时宜地阅读与思考,脱离‘政治’地议论政治,整日生活在漫无边际的聊天和格格不入的闲言碎语之中”,但无论如何,大家其实都曾对世界和未来抱有过某种尚未折损的想象和期待,譬如八岁时的阿诺:“复兴公园大草坪,一九六四年的一个夏夜,阿诺想起他躺在草坪上看天空,天气晴朗,繁星笼罩了阿诺,大草坪很大,除了浩渺的星空,周围的纳凉者都在阿诺视线里消失了,那是多么大的天空啊,默默地,姆妈的说话声就听不见了,阿诺好像脱离了地面漂浮到半空……”(《朝霞·56》又比如十几岁的东东(一九七二年):“东东无比细心地将那两颗薄如蝉翼的玻璃纸五角星用清水贴附在米格7的机翼两侧,迎着午后洒落在天井里的逆向阳光,他把那架泛着银光的战斗雄鹰高高托向蓝天,沉浸在一种只有他感觉得到的幻想中,呈现在几乎要让他眩晕的天光之下的两道舒缓的机身弧线,以及伸开双臂般的两翼,东东窒息了,为它的不可一世,为它想象中的舱体、构件、性能、航速、攻击力,他窒息了。”(《朝霞·18》)在众人的生命过往中,阿诺、东东式的个人与天光非凡相遇并非孤例,而属于一种普遍现象。不论何人,其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某道天光或某些天光仿佛神意施授,于无形间担任了指引一颗少年心朝向“世界尽头”的灵媒角色,进而对这少年发挥巨大的启迪和照亮功能。作为读者,我们单从作品人物跟天光这种神秘契对的幽微瞬间便可见出,压抑、断裂、孤独并非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故事基调,亦非这故事中最隐秘、最深邃的情节。从八岁阿诺到十八岁阿诺,从此一少年到彼一少年,从每个少年、青年到中年、老年,其间总是塞满了各种悄无声息却又惊心动魄的精神迁移或变形,而当这些迁移或变形层层叠叠地蓄积、围裹起来,就很容易从里到外给一个人带来种种生命的遮障。“夜晚来临,黄浦江西岸下沉的夕阳在象征殖民主义屈辱历史的高楼大厦一侧投下绛红色的光芒,东边的天空已经隐进晦暗不明之中。”(《朝霞·60》)在最直观的层面上,这一天光渐淡的景象暗喻了一个时代总体性及其未来的“晦暗不明”,与此同时,它也再次照映出阿诺等人同其生命总体性、完满性想象与欲求的严重失散或断裂,于是,投奔个人情欲便往往成为一个少年或中年曲折回返“原型家园”最有效、最暧昧的法门。你看,那些天光见证和说明了一切——“阿诺暗笑着把眼睛转向了窗外,深秋阳光真灿烂,女人的屁股,哎哎。”(《朝霞·53》)自从阿诺与偶然邂逅的殷老师偷欢之后,那一道道原本通天彻地的总体性的光芒,便日益碎化为一个个受限制的存在局部——“不要把面孔别过去,转过来好吗,给我看看你的脸,侧面,正面,纤纤你的下巴真好看,轮廓,睫毛,鼻翼,冬天的太阳很亮……”(《朝霞·87》)而恰恰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我们才特别需要记起尼采说过的一段话:“假定我们要在某个独一无二的瞬间表示肯定,那么,我们借此就不只是对我们自己,而是对所有此在(Dasein)都表示了肯定。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自为独立的,无论是在我们自己身上,还是在事物中,都没有这样的东西。而且,如果只有绝无仅有的一次,我们的心灵犹如一根弦因幸福而颤动,发出鸣响,那么,为了肯定这个惟一的事件,就必须要有所有的永恒性在场——而且在我们进行肯定的这样一个惟一的瞬间里,所有的永恒性都已经得到赞成、解救、辩护和肯定了。”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种宿命或本能真实存在:那彼此失散的,永远渴盼着重新团聚。而这也正是每一个个人同他所属的国家重新上路、重新进发的原始动因。“林耀华的计划安排得很缜密,成都向南,第一站昆明,再西行,沿路停留大理、保山最后落脚腾冲,山路崎岖,长途汽车摇摇晃晃西照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树影婆娑忽幽暗忽耀眼……”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一个特殊的日子,一个可被赋予无数象征意味的日子,上海青年林林正在中国西南边陲进行一场孤独的漫游,长途,远方,偏离,天开地阔的西南,寂静的西南,放任自流的西南,未知的西南。林林不知道,同时远足的,还有身在安徽齐云山地界的孙继中、何显扬、沈灏和李致行几人。“阳光下的一团影子,林耀华恍兮惚兮,这是一个陌生的南方公路哨卡,他怎么会看见自己的影子木然站在长途汽车旁边,那个人似乎在流泪,可不是四天前的哽咽,云南烈日暴晒干枯的藤蔓,一刹那,林耀华改变计划了。”(《朝霞·99》)此时此刻,作为小说的《朝霞》行将结束,而一个时代和人们想象中的远方正在开启。“朝霞满天,一个新世界将在悲剧之泪中诞生,此岸的记忆必须在彼岸那头得到恢复。”(《朝霞·95》) 2 隐歌 在《朝霞》中,禁忌、压抑、隐匿、幽闭、孤独、自怜、暴力、恐惧、灰暗,苦恼与苦难、荒芜与贫瘠、衰败与无聊、灰头土脸与无精打采、厌倦与悲哀,等等这些固然都是份量极重的书写对象,然而归根结底,它们最多只是阿诺等人心中显现的表层镜像。如前所述,每当天光照亮之处,现身的往往是深藏众人体内的灵魂隐歌,那是镜像后的镜像,是欲望中的欲望。也恰恰是在个人与外部世界一体化的意志与行动发生断裂之后,在个人成为“革命年代”的游离者或局外人之后,这些凶猛顽强的生命隐歌才显现出它们的深刻性和终极性。“她一直在梦想有一个男人把她带走,这个男人有华丽的头脑与专横的词藻,她甚至愿意抛弃一切跟他私奔。”(《朝霞·63》)“她渴望获得,要么枯萎,要么燃烧,她伸出丰饶的手臂做了一个蛙泳划水动作,必须专注于现在的这个男人,……依然没有力量反抗来自生命的欲望,她是对的,弱者的风暴在床上,强者痴迷沙场……”(《朝霞·95》)“贺子蓝说,保罗唱词比你更强盗,我所到之处,我爱上她们,然后离开她们,粉碎她们的心,马立克说,我爱你,贺子蓝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马立克说,我爱上你了,贺子蓝说,来吧,我的爱人,来把我粉碎。”(《朝霞·98》)“翁史曼丽魂飞魄散如升入天堂,但她此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痛苦低沉的呜呜嚎叫,却让翁柏寒浑身发抖,这个在他并不陌生的声音来自地狱,而不是天堂。”(《朝霞·64》)此处,我们无需再度停留于情欲、性爱、自由之类的陈词之上,而应该去追问这所谓“带走”、“燃烧”、“粉碎”、“魂飞魄散”到底意味着什么?小说中,叙事者曾将这些词归为“另外一种语言和文字”:“当局对文字书籍的过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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